威妮妮

又一次来到高山上的L寺，又一次遇见它，我很高兴。这脸圆、体胖、色作全黑的家伙，眼珠一蓝一红，很是奇异。它总围在游客的脚边转，一见有吃的就低低呢喃，塑料袋哗啦哗啦的响声令它的眼神充满期待。我掰开一块蛋糕丢下，它慌忙低头，三两口吞完了，意犹未尽，仍拱着身躯在地上逡巡。再给颗酥糖，它依然品咂得津津有味。看来，常年茹素的它很欢迎这类食品，糖屑掉在背上也顾不得，我伸手替它掸落。它的毛发短而硬，呈扇形张开，触手有轻微的刺感。它是一只猫。

唉，我又想起了“威妮妮”。

记不清事件发生的具体年月。大约是我上高小时，家里养了只玳瑁色的母猫，很胖，腮帮圆鼓，皮毛柔滑如缎，带着血肉之躯特有的温暖，我最爱用手或脚在它背上逗弄。那时我们家还住在老屋，一个旧式院落，由天井隔成两进。天井给予我的乐趣不亚于鲁迅的百草园。风火墙裁出的四角的天空下，是母亲养花莳草的小天地，也是它的乐土。

它和我一样喜欢待在天井。它在青苔斑驳的水井边打滚，追扑自己蓬松的尾巴嬉戏；它仰起短短的脖颈，盯着翩飞的蝴蝶，神情紧张，喉中发出一串古怪而短促的音节，仿佛是对自由飞翔的向往与自叹弗如。有时天空响起一阵嘹亮的鸽哨，它也饶有兴趣地侧耳驻足。阳光灿烂的正午，我常发现它默不作声地蹲在花盆沿上，前爪整整齐齐地并拢，瞳孔缩成一线，妩媚不失端庄，俨然大家闺秀的风范。

厨房和饭厅当然也是它频繁出入之处。我们就餐时，它便伏在饭桌窄窄的横杠上，不出一声，静静守候它的那餐饭，在与饥饿的抗衡中，它表现出难得的知趣和优雅，着实令人爱怜。它很尽职，因了它，老屋少有鼠患。难得的是还不贪馋，几乎无偷食记录。我给它做小鱼拌饭，拿小梳子梳它的毛。我读书写作业时，它就守在我的脚边。我的确是爱它的。我为它取名“威妮妮”。

老屋烧的是煤炉，熄火后的余温尚能为猫供暖几个时辰。那年冬季温书假，天特别冷。我天天足不出户，貌似温书，实际上除了吃就是睡，无心学习。一次早饭后，看到偎在煤炉边取暖的“威妮妮”，突然涌起一阵恶作剧的冲动。我揪住它的后颈，提起它，使劲抛高，再松手，让它从高处摔下，似乎只有这种毁灭性的举动才足以排遣我的无聊。从热被窝中被拎起的“威妮妮”懵懂莫名，感觉不对，想逃但没有成功，只得哀声叫唤。它一定不明白宠爱它的主人为何突施暴举。它一次次被抛起，又一次次坠落，在干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“扑扑”声。它的牙摔掉了，嘴里流出血来，最后屎尿齐流，瘫在地上呜咽着。我意识到后果严重，且自己也累了，就罢了手，怕父母下班回来责骂，还收拾了现场。一连三天，“威妮妮”奄奄一息地倒在炉灶边没能起身，未曾进食。父母诧异，以为它吃坏了东西。我假作不知，心下却懊恼不迭，生怕它死掉，不时到厨房看视。第四天，“威妮妮”终于站了起来，我才暗暗松了口气。它瘦了一大圈，瘪下来的身子瑟缩着，皮毛也失了光泽，走路歪歪斜斜。见了我怯怯的，倒像是它做了错事一般。我极力示好，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自己的亲善形象。一个多月后，它渐渐恢复了活泼，好似全然忘了那撕心裂肺的一幕，没有记恨，没有躲避，一切如昨。但我竟不大敢直视它的眼睛了，原本无羁的心忽地打上了悔恨的结。

很快，我面临升学考试。母亲说我跟“威妮妮”厮混妨碍了学习，主张赶走它。我不舍，恳求留下，但母亲不答应，哄我说待考完试再接它回来。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，在徒劳的反抗中，它被塞进麻袋，放逐到几条街外的一家皮鞋厂内，工厂里有食堂，母亲说它能找到吃的，饿不着。我曾几次跑到那家工厂的围墙外，徘徊寻觅，试图挽回它的命运，但终未果。我从此没再见到它，我的“威妮妮”。

此后家里又陆续养过几只猫，但我对它们的印象都很淡然，我始终怀念着“威妮妮”。我不知道，现在的我连走路都会小心绕开虫蚁，当年何以忍心虐待一只猫，一只为我带来快乐的猫？仅仅出于“年少无知”么？猫的寿命约15年。“威妮妮”应该早已不在了吧？今生我是再也无从弥补这份罪过了。深藏的往事，纠缠的心结，成为我无数次心伤落泪的源头。这是惩罚，我甘愿领受，然足以赎罪否？